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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親不能說的快樂閱讀

時間:2023-05-30 09:48:07

開篇:寫作不僅是一種記錄,更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讓我們能夠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靈感,將它們永久地定格在紙上。下面是小編精心整理的12篇我和母親不能說的快樂閱讀,希望這些內容能成為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良師益友,陪伴您不斷探索和進步。

我和母親不能說的快樂閱讀

第1篇

這是李陽發(fā)給妻子Kim的短信。

對于公眾,這十幾個漢字顯然沒有此前引起轟動的那次家暴中Kim的頭破血流令人觸目驚心。但是,對于女子Kim,短信中裸的威脅傷人于無形,閱讀來自親人殺氣騰騰的惡意,驚愕之余留下的,不僅僅是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軟暴力時刻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不管它有著多么正當正義的理由,都不能掩蓋它暴力的本性。但是,并非每個人都能意識到自己或許就是一個軟暴力的實施者或受害者。當我們隨意問起身邊的朋友或親人“你的生活中是否存在軟暴力”時,絕大多數人覺得那是一件離自己很遙遠的事;但是,當我們問起“你身邊有沒有總是板著面孔的人”、“你是否因為一點兒小事就對親人隨意呵斥”時,他們總能找到或多或少的例子。

其實,這些都是軟暴力存在的痕跡。

冷漠、嘲諷、斥責、不屑、沒完沒了地嘮叨、拒絕溝通、不履行義務、不關心對方……這些讓人看上去就心寒的字眼,都是軟暴力的實施手段。當我們經常因為壓力過大而把負面情緒發(fā)泄在愛人身上,當我們因為孩子不能達到我們的理想而怒其不爭,當我們總是以忙為借口忽略老人的寂寞卻可以與朋友聚會到深夜……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可以解釋,但是,傷害卻不能被抵消,只會隨著時間被加深。

在我們無意中施行軟暴力的同時,受傷害的不僅僅是親人和一段原本應該美好的關系,還有我們自己。冷言冷語會越說越順口,它帶領著我們走向摧毀親密關系的惡性循環(huán)。

在遭到軟暴力的襲擊不加反抗時,我們不僅僅是在承擔傷害,也是在縱容傷害的繼續(xù)。當丈夫的謾罵第一次脫口而出,妻子的沉默就是默認這樣的行為可以成為一種發(fā)泄習慣;當妻子生氣的時候用冰冷的后背與你長夜相對,你以為她只是需要冷靜時,拒絕夫妻生活就有可能變成她處理夫妻問題的殺手锏;當對方以保護的名義要求你言聽計從,長此以往你無力反抗時,會成為愛的囚徒……被縱容的軟暴力,可以侵略你的精神世界,打破了親人間平等的關系。當最根本的兩性相處準則——尊重不復存在,溝通產生障礙,或許,肢體暴力不再遙遠。

忍耐是不能換得理解與尊重的,只有堅定地說“NO”才可以讓失衡的關系重新歸位。誠懇地說出你的感受,不要把忍耐當成美德,唯有溝通與理解可以撫平那些被刻在心頭的傷痕。

在中國傳統(tǒng)禮儀中,夫妻之道講求“相敬如賓”,家庭倫理注重“長幼尊卑”,家庭從來不是禮儀的蠻荒之地。拒絕軟暴力進入你的家,不要讓它成為親情中互相傷害的武器。

他們遭遇的軟暴力

“不過是塊破石頭”

4月初是母親的六十大壽,薛萌一直在為準備禮物的事傷腦筋。母親不缺錢,也不缺東西,準備禮物純粹是為哄她開心。直到生日的前一周,她才費力地挑選到一塊上好的碧璽項墜,紅綠相間的小墜子是祥云如意的造型,配上特意請人手編的線繩,足足花了薛萌六千多元。她覺得即使是挑剔的母親也應該會喜歡吧。

壽宴當天,在一桌親友面前,薛萌拿出項墜送到母親手中。母親眼里明明是高興和喜悅,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哎呀,你們看,不過是塊破石頭,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好了,給我戴上吧。”

原本希望聽到表揚的薛萌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里覺得很涼。

當事人說:我的家庭很寒冷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不肯在別人面前表揚我一句,總是奚落我,不管我怎樣努力都不能博取她的歡心。”薛萌說。或許是因為有這樣的母親,從小她就很自卑。后來薛萌逐漸明白了母親是一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她習慣了用負面語言去遮掩真實的感覺。

在薛萌的記憶里,父母之間從沒有過親昵的舉止,兩個人總是用各種負面語言交流。“比如,某天天氣冷,父親出門時母親會說:‘你就這么出門呀?不知道外面冷嗎?感冒了又要我伺候你!’父親會回答:‘不用你管,病了也不用你伺候。’”

在這樣的家庭里,沒有關心的問候,沒有失敗后的鼓勵,沒有由衷的贊揚,每一句話都裹著冰冷的外衣出現。“第一次在姑姑家看到她親熱地摟著表妹叫‘寶貝’,看到她與姑夫互相微笑地叫著‘老公’、‘老婆’的那個晚上,我失眠了。”這樣的記憶深深烙在薛萌的心里,亦成為她日后選擇愛人與自我要求的標準——“一定要有話好好說,輕輕地說,溫柔地說。”

“郵箱密碼是多少?!”

“喂,李漫,一會兒你可能會接到我另一個手機的電話,是我老公,他看到你和我的通話記錄,看到你的名字認為是男人。所以……”梅子借口下樓買東西,給久不見面最近才聯(lián)系到的同窗好友打了一個無奈的電話。不久后對方回電,果然接到了梅子老公以“打錯了”為借口的偵察電話。

這不是第一次了,老公經常翻查李梅的手機、書包,詢問她每天和誰見面。上一周,見到李梅在收發(fā)郵件,老公竟然開口向她要郵箱密碼,為此兩個人爆發(fā)了口角。

當事人說:我的婚姻如監(jiān)獄

原來,李梅曾經有過一次精神出軌的經歷:“剛結婚的時候,因為他經常出差,我和初戀男友有了曖昧的聯(lián)系,后來因為這件事他特意申請不再出差,并且大度地表示這里面也有他的問題,希望與我更好地在一起。”

李梅對老公心存感激,斷絕了與前男友的一切聯(lián)系,答應老公有權檢查自己的手機。但是,這一切并沒有贏回老公的信任,反而使他變本加厲地疑神疑鬼。“足有兩年了,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坐牢。如果我反對他對我的監(jiān)控,他會說這是因為他在乎我。我們的婚姻已經沒有幸福可言。”

“看你就不行”

“聽說表姐夫得了抑郁癥我一點兒也不奇怪。”美林口中的表姐夫年近四十,雖然工作上已經是位處級干部,懼內卻出了名。

“春節(jié)聚會那天,表姐看到我家客廳里兩盆茂盛的杜鵑花,回頭對表姐夫說:‘你看人家的花多漂亮,再看你買的,沒養(yǎng)幾天就死了。你說你干什么行。’”本意是夸獎別人,習慣使然將自家老公當成了活靶子。“這樣的事在這一天里幾次出現,比如吃魚的時候要數落表姐夫買的魚不夠鮮,夸我老公人好時說‘嫁給這樣的人多有福氣呀’。”

當事人說:她的奚落如暴風驟雨

美林的表姐從來不認為自己說話的方式有問題,覺得自己所言句句屬實,并且實在是命不好才會遇到這樣差的男人。

美林說:“看到表姐夫在一邊尷尬地喝悶酒的樣子,我們大家都替他尷尬。我老公人不錯,但如果我當眾奚落他,估計他一定不肯承受。忍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然表姐夫也不會抑郁了吧。”當奚落有如暴雨,誰的心頭還能晴空一片?

“你們的笑臉在哪里?”

像每天一樣,李浩與妻子吃飯的時候,已經在幼兒園吃過飯的女兒在房間里自己畫畫。不一會兒小姑娘捧出了一張畫紙,上面是一個大大的笑臉,說:“你們看,你們在對我說話時,有這樣笑過嗎?你們的笑臉在哪里?”

這句話讓兩個人都愣住了。的確,從回到家開始,家里就被一種莫名的緊張氣氛充斥著。女兒先被要求練習鋼琴,旁邊是板著臉的媽媽;準備去吃水果,又被爸爸呵斥沒有洗手;提出想讓媽媽陪自己畫畫時得到的答復是:“我要吃飯了。你不能自己玩一會兒嗎?”

當事人說:女兒的話讓我反思

李浩與妻子對女兒的教育很嚴格,雖然沒有到虎媽虎爸的嚴格程度,但也決不姑息女兒犯下的任何一點錯誤,習慣于嚴厲地進行教育。

“我都不記得一家人有多久沒有在一起哈哈大笑了。”離開幼兒園,小姑娘要去上鋼琴課、繪畫課。“她不止一次地抱怨過不想學鋼琴,但妻子認為那是培養(yǎng)女兒氣質的好方法。這一次的事情讓我深刻感覺到她的不快樂。”在女兒的心目中,父母已經異化成監(jiān)管自己學習的機器,“何止是我們丟掉了笑臉,女兒的笑臉也在減少”。

我的婚姻幾乎被軟暴力摧毀

講述者:小文 職業(yè):公司財務主管 家庭狀況:已婚(在接受采訪時,她用了“小文”這樣一個文靜的化名,然而,就在不久前度過的一段婚姻危機中,施暴者卻是看上去柔弱的她。)

那天,他指著我的臉說:“什么樣的男人值得給你的孩子當父親,你就去找他吧,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垃圾,我受夠了你整天跟死人一樣的表情了。”從來沒見過他發(fā)火,我著實被他的憤怒嚇到了。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我們的生活中平時經常會出現的一次吵架而已,往往冷戰(zhàn)幾天他就會湊過來哄我。但是,這次沒有。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吵架后的第二天,他提出要與我離婚。

李揚是個軟性子,回想起我們這三年為期不長的婚姻,他很少與我辯駁,即使我當著他朋友的面使性子奚落他,他也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越是這樣的人,發(fā)起脾氣來越不可挽回。

這次發(fā)脾氣的原因還是他一直想要孩子的事。“你覺得你配要孩子嗎?你配當父親嗎?你看你一事無成的樣子,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正是這句話真正激怒了李揚。這是我的真實想法,現在想來真是要多刻薄有多刻薄,而類似的話并不是第一次從我的嘴里說出來。

我并非不想要孩子,只是希望老公能先在事業(yè)上有些起色。相比于他愛玩、不喜歡做家務之類的問題,對于他的不思進取我實在無法容忍——并且因為有了最后一條,前面那些“劣跡”都在時間里發(fā)酵成了不可饒恕的惡習。

我的話語越來越尖刻,心里希望這樣能真正刺激到他。有時當著親友的面,我會特意夸獎別人的老公給他聽:“你看人家多有出息。”可是他只當聽不到。可能越是覺得一個人不可救藥,就會越看他不順眼吧。他送我的禮物我無法滿意,夸獎我的話也只能換一張冷臉,對此他開玩笑說:“老婆,夏天跟你在一起很環(huán)保啊,真是有夠冷。”這種貧嘴的笑話讓我哭笑不得,在心里恨死他不知長進了。

前不久,公婆來我家過周末。晚上臨睡時,我走進衛(wèi)生間見到水盆里放著李揚的臭襪子,立即吼起來:“李揚,你怎么又把襪子扔水盆里了,你是豬腦子嗎?”大概平日相處不多的公婆看到的都是我低聲細語的模樣,這一次爆發(fā)嚇到了他們。我分明記得李揚眼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失望與憤怒。第二天公婆回家了,我們冷戰(zhàn)了很久。那時我還在想:這回你可得長點兒心了吧!

可是,幾天后他又一切照舊。

那天晚上,他又開始“老婆我們趕緊生孩子吧,再不生,當爺爺奶奶就晚了”的老一套。難道除了享受生活,在他簡單的腦子里就沒有奮斗這回事嗎?懶得爭辯時,我就會以累了為借口拒絕他同房的要求。這時他會抱怨說:“咱家安全套都要過期了。”然而,這次他沒有開玩笑,而是把怒吼當做了回復。

第二天他沒有去上班,正式向我提出離婚的要求。他說這段婚姻只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傷透了心。此時,我才看清自己的冷漠與挑剔給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離婚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在他長達數小時的傾訴中,我看到了一個熱愛家庭、懂得包容、尊重妻子的好男人,而這是我以前從未看到過的。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我真誠地說出了“對不起”,沒想到這句話讓他流下了眼淚。經過交流,我們開始重新認識對方,而我,此時才真正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個“好妻子”。

如今,那場風波已經過去了,我很慶幸自己認識到了軟暴力的可怕,沒有錯失本該幸福的婚姻。

軟暴力假面

1、以愛的名義

我愛你才會在乎你,才會要求你,才會指出你的缺點——無論是夫妻還是父母與子女,以愛為名義施行的軟暴力,都是“愛的綁架”。它是絕大多數軟暴力出現并被縱容的原因。別忘記,愛是以尊重為前提的,有獨立人格并尊重對方獨立人格的人才有資格說愛。把妻子當玩偶、把丈夫當奴隸、把孩子當機器的各種操縱,無一不是軟暴力。

2、女人都是弱勢方

軟暴力不需要依靠力量,因此成為很多女性鐘愛的武器。你一個不屑的眼神就可以把男人的自尊打垮;你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的語言讓男人壓力倍增。這也是導致肢體暴力的誘導劑——“有本事你打我呀!”這種挑戰(zhàn)男人底線的方式只會引火燒身,而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3、把語言暴力當幽默

“別看我老婆胖,多壯門面呀!”在外人面前用老婆老公尋開心的人,應該面壁思過。老婆老公是用來疼愛的,不是用來挖苦尋樂的。或許你覺得這樣做很幽默,但自嘲是調侃自己,不是用自己的親人找樂。這樣做既不表示你風趣,也不體現你的家庭地位,只會傷了對方的心。

4、把語言暴力當直率

“你還能再蠢點兒嗎?你沒有腦子嗎?”“像你這樣沒有品位的人,就不要給我買衣服了。”或許你所說的的確是對方的缺點,對方人不夠聰明,品位也很尋常,但卻是最愛你的人。許多人覺得自己心直口快,指出對方的問題時總能切中要害——既然事實如此我為什么不能說。并非不能說,而是需要溫柔地說。把語言暴力當做直率,只會讓對方感受到你不夠尊重他。

第2篇

老關告訴我:我被校方開除了,理由是妓。大概是畢碩碩告的密。我著實吃了一驚。這意味著我與這個學校沒有關系了。這意味著我的學生生涯結束了。這意味著有好多人包括我的父親會用另外一種眼光看我,他們會把我看作一個異己分子。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還是我。我還叫盛西門。

我來到畢碩碩的寢室,她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恭喜你。什么時候結婚,可不要忘了通知我。”我知道她投靠了一個國畫系的同學,這位同學因獲得全國美展銀獎而名聲大振,他們建立了正式的戀愛關系,就等著結婚了。“你一定有別的事。”她說。“你說的對。我是有事情要問你。你大概也猜得出來。”她的臉有點兒紅:“聽說你被開除了,我們都為你打抱不平。不過這是一種傳言,沒有這回事的。你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學校開除了你,那才傻逼呢。”她讓我坐下,為我倒了一杯開水。我不相信她的話,但我問她:“還愿意收藏本人的肖像畫嗎?”“當然。”她說。我用指尖點動她衣服里面的兩只,一左一右,十分準確,“兩只小小的。它們小了一點兒,”我說。“不值得我畫。特別是現在,我不會再畫它們了。”她收拾起笑容:“請自重一點兒。”她又醞釀出笑容,媚媚地道:“我正想請你再給我畫一幅呢,可你現在有名氣了,不會拒絕我吧?”“鬼才會再為你畫什么肖像。”我氣乎乎地走了。但我內心里原諒了她。她為她和未婚夫的工作而貶損了我,這是可以理解的。

后來我才知道,是徐子靜聯(lián)絡了幾個學生會干部為我說情,開除我的文件才被置換成了嚴重警告。學校夠大度的了。果不其然,書記又召我談了一次話,他向我傳達了校方的文件,嚴肅地指出了我的問題,要求我限期改正,并表揚了校方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你干了些什么,學校都是知道的,可以說證據確鑿。不過年輕人么,不能一棍子打死。我們要對每一個學生負責。何況你即將畢業(yè),如果把你給開除了,會影響你的一生。這一點兒你要明白,學校寬容地對待你的問題,是希望這些問題得到解決。希望你理解學校的苦心,嚴肅地對待這些問題,認真學習理論,加強修養(yǎng),盡快改正缺點錯誤,做一名合格的藝術上作者。你表個態(tài)吧。”“其實你們完全可以開除我的。”我說。“你什么意思?”書記瞪起希特勒式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開除我。既然我犯下了嚴重錯誤,為什么不把我開除呢?為什么遷就我呢?遷就就是縱容。縱容會使我犯更大的錯誤。”書記的臉色頓時暗了下來:“我告訴你,你是個無賴!不知羞恥的無賴!”“你說的太對了。”我說,“不單是一個不知羞恥的無賴,還是一個客,一個社會渣子,你們完全可以將我掃地出門,扔進垃圾箱里。你們做得到的。但這絲毫無損干我的藝術。開除還是警告與我的藝術沒有關系。我依然是我。而你也依然是一個小小的政客,思想的警察而已。我覺得你這個職業(yè)并不光彩。”書記眼睛里放出兇光,大發(fā)雷霆:“滾!快給我滾出去!”“誰愿意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分鐘誰就是龜孫子!”我大步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我感到痛快。我給鄭新重他們敘述這場對話,贏得他們的同情和稱贊。回到我的小窩,我脫掉衣服,拿起毛筆,蘸滿了墨汁,面對著鏡子,就在鏡中自己身上畫了一張書記的臉,周圍是一個又一個畢碩碩,或者類似畢碩碩的東西,然后我把書記涂抹成一個黑三角。這沒有什么意義。兒童般的惡作劇。不過流動的墨汁讓這幅畫有了某種抽象和神秘的意味。我用抹布擦去了它們。鏡子里面只有我。只應該有我。我把自己畫成一個女人,空洞的眼睛,紅色的嘴唇,長長的頭發(fā),有兩只碩大的。我比徐娘更老,臉上身上布滿了皺紋,丑陋而恐怖,如一個魔鬼。我,這個女人有一個堅硬的男性器官,像一把短棒或者一發(fā)炮彈。我齜牙裂嘴張牙舞爪與鏡前人搏斗。一個荒唐的雙性人的形象。這不是我。太不真實了。我一拳向他砸去。鏡子掉下來,成了碎片。我把這些碎片組合在地板上,不規(guī)則的裂痕讓它更為詭異。我鋪開畫布,將這畫面移植其上:一幅碎裂而詭異的自畫像。我合不得那面破碎的鏡子,請人修復了。鏡中的影像傷痕累累,有如一位身經百戰(zhàn)的勇士。平靜下來之后,我完成了《窯場上》、《莊稼地》和《村姑》。那個愛好者李慶三充滿欲望的臉最讓人得意。

我數次打電話問那家畫店老板,他說我的畫火氣太重,沒有人喜歡。我又打開一卷子舊作,估量它們的水準。我相信它們的價值。沒人喜歡我自己喜歡,我還不愿意出手呢。這些東西都是我的心血,它們出自我手,出自我生命深處。但它們是我嗎?它們不是我。它們是我又不是我。它們只是與我有某種聯(lián)系而已。它們把我掏空了。我心里空蕩蕩的。我將我的目光移向鏡中的自己。移向真實的自己。只有我,我的身體是實在的,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我是我的這具肉體,有生命的可以行走坐臥的肉體。這個生命體才是我真正的作品。我成就的應該是這個身體的身體性。我需要把自己作為一幅畫去創(chuàng)作。這幅畫完成之日,就是我的生命結束之時。

但我需要票子,也需要得到認可。我又挑選了五幅畫,每一幅都認真修飾了一番,拿到另一家畫廊,不想這些東西仍然無人問津。什么中國的野獸派,這個說法一點道理都沒有。那就等待吧,總會有識者愿意占有它們。我相信這一點兒。

我支持光光嫂成為我的母親

又要過年了。我想我應該回家看看了。這兩年暑假寒假我都去外地寫生,沒有再回過家。看起來我對家庭沒有多少熱情。妹妹已經中專畢業(yè),到一所小學做了教師,眼下正在談朋友呢。大概是因為在單位里不得志,父親已經提前辦了病退閑居在家。父親說他學起了書法。他說他學書法多少受了我的影響。光光嫂在哪里呢?沒人告訴我。我渴望見她一面。我知道我回家的理由很大程度上與光光嫂有關。這是我內心里一個隱密的情結。

我到王府井百貨商場買了一些點心之類的東西,坐了七個多小時火車,終于到家了。為找到父親的新家,他們單位的家屬樓,我打聽了門衛(wèi)和幾個路人,他們的目光都有點異樣,說話的腔調也有點異樣。敲了敲五樓一號的門,沒有人。我喊父親和妹妹。父親答應了一聲,一會兒之后才開了門。看來他是在午休。父親說了一句“回來了”,接過我手里的東西。他的兩鬢有了白發(fā),人也沒有過去精神了。

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從臥室里走出來,喊我的名字。是光光嫂的聲音!我明白了人們用那種怪異的目光看我的原因。是光光嫂嗎?我有點兒懷疑,這女人如此地年輕。仔細看去,光光嫂的身材沒有多少變化,面容是衰老了一些,但依然光芒四射。她的眼睛里有水,那誘惑男人的水。她不老,是一位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有中年婦女獨特的美。我看著她,沒有吭聲。她的頭發(fā)有點零亂,肯定也在午休。她是與我的父親一塊兒午休。這是我所料不到的。光光嫂讓我到衛(wèi)生間洗臉,又給我倒上一杯開水。她倒挺像這個家庭的女主人。

三個人坐在劣質的沙發(fā)上。父親點起一支煙,狠吸了一口,又輕咳了兩聲,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你光光姨,還記得吧?她偶爾過來幫助些家務。”我嗯了一 聲。我沒有什么話要說。“對,我過來幫幫忙。你父親一個人,怪孤單的。”光光嫂對我說。父親問了幾句我學校的情況,然后也沉默下來。“妹妹呢?”我問他們。“她在學校住,只偶爾回來一次。”父親說。“我去看看妹妹。”我說。我離開了他們。走在依稀可辨的大街上,心里有點空。我不想打擾妹妹了。這么多年妹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我們已形同陌路。我走到十九中門口,看了看學校新修的挺氣派的大門,又轉了回來。

父親買菜去了,光光嫂在家準備晚飯。“光光嫂。”我喊她。她向我點點頭。“你們還沒有結婚吧?”我問她。她又點點頭。“你們應該結婚。”她沒有吭,只是看看我。“說實話,我回來想見到的就是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不知道你鉆到哪里去了,我到處打聽。我以為你已經消失了。可是你突然冒了出來。”“你生我的氣了?”她說。“小夠朋友。”我說。她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笑了一下,不作解釋。她笑的時候,臉上聳起細密的皺紋,是一種正在衰老的美。見我沉默下來,她說:“我老了。你長成一個人小伙子了。”我說:“我發(fā)現你依然漂亮。你們談到結婚的事了嗎?”她又點點頭。“談到了,就想征求你們的意見。”“我沒有意見。那你們就結婚吧。我主張你們要正大光明地結婚。”其實我心里明白,他們要不要那個結婚儀式有什么關系呢。聽到我這句話,光光嫂臉上有了笑容:“我們結婚,你就不能問我喊光光嫂了。你要問我喊媽。”這句話又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光光嫂。我隨即喊了一聲“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就做我的母親。我真正的母親。”待我回到對面的沙發(fā)上,光光嫂道:“西門,是我教壞了你吧?想起來挺后悔的。”“不。”我肯定地說,“是你啟發(fā)了我。我應該謝你。”她趕緊擺手,以母親的架式說:“我很后悔。算了算了,這話不要再說了。”我問她:“那時候我突然找不著你了,我想知道原因。”“沒有原因。這事不要再說了。”我想起來一件事,又問她:“是你給我寄過錢吧?”她點頭。“一共寄三次,九百塊錢。”她又點頭。“我父親知道嗎?”“他不很清楚。你也不必告訴他。”我鄭重地向她道謝。“謝什么。”她又從衣袋里拿出來五百塊錢:“聽說你學畫畫花銷大,要節(jié)約著用。”我推辭再三,她有點生氣了,我只好接受。

晚飯我陪父親喝了個痛快。吃過飯光光嫂走了。他們對我有所忌諱。我動員父親請她回來。父親對我的大度與理解挺感激的樣子。這天晚上我們談了不少話。

第二天父親把光光嫂喊了回來。他也叫妹妹回來,妹妹推說有事沒有回。直到大年初一妹妹才回來了一趟。我想送給妹妹一幅風景畫,她說她不喜歡繪畫。我們總共說了三句話。據父親說,妹妹談了好幾個對象都不成功。她總是覺得自己有問題,主動與人家分手,然后痛不欲生。父親感覺到,妹妹的問題似乎與我有關。至于是什么問題,妹妹守口如瓶。妹妹對光光嫂特別反感,父親能夠理解,并愿意原諒她。

我討厭過年的氣氛,就躲在家為父親和光光嫂兩個人畫像。我讓他們夫妻那樣挨緊坐著,他們非要趔開一點距離不可。那就把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畫出來。我有意把兩個人畫得冷漠一點兒。父親表揚了我的畫,把它掛在臥室里。

我對光光嫂沒有了興趣。我對這個家也了無興趣。一個舊夢的破滅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它讓我失去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牽掛,我的夢。它讓我繼續(xù)流浪。

隨此冒險

終于熬到了畢業(yè),同學們各顯神通,有的分到京城很好的單位,有的在省會城市謀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畢碩碩的未婚夫和徐子靜都留校工作了。老關和鄭新重分回了本省。我的父親沒有通天的本事,我自己也不屑于拉關系找門路摧眉折腰,那就只好聽之任之了。我不愿意聽之任之。我要選擇別人所不愿意選擇的。那就做一次生存試驗,我撕毀了到本省大學生分配辦公室報到的派遣證:決定留在京城,做一個自由畫家。逼自己用畫筆養(yǎng)活自己或者養(yǎng)不活自己,這是個問題,但可以一試。“哪里有危險,哪里便有拯救。”我將這兩句話寫在宣紙上。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他已經在老家為我聯(lián)系了一個不錯的單位,我的決定讓他傷心。我感到愧疚。我體驗著這種愧疚,然后把它打包放在箱底。徐子靜對我的決定也大為不滿,但她說服不了我。自由是要代價的。我愿意做一個流浪者,一個隨心所欲的自由人,讓單位的種種束縛一邊呆著去。這種忤逆帶給我的直接損失是:我不大好意思再接受父親的匯款了。我又挑了十來幅畫到幾家畫店推銷,老板們對我這些東西一點兒也不看好,誰也不愿意接受。我好說歹說才有一家畫廊勉強接受了,條件很苛刻。

再呆在學校附近已經沒有什么意思了。流浪者也需要吃飯和睡眠,一個哪怕是臨時的住所。圓明園畫家村?我曾經去過一趟,與幾位畫家有過接觸,話不投機。我不喜歡那里的氣氛。我不愿意與他們攪和在一起。我想到了郊外徐娘母女倆。做她們的鄰居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參加了幾場為了分別的聚會,我到燕莊去了一趟,還好,徐娘還在。她屋子里面貌一新,新添置了電視機、電扇、書柜、沙發(fā)、紫砂茶具等物,書柜里放著那些男女們喜歡的書。衣服也穿得更時髦了。看來日子混得不錯。見她一個人正在看電視,我用力敲了敲門,“嗨”了一聲。她認出了我,瞇起眼睛,做出驚奇的樣子,站起來伸開兩臂。現在的徐娘很年輕很時髦的打扮,一身白色絲質繡花長裙,領口開得很低,兩耳上是兩個乳白色的耳釘,明明是滿頭銀發(fā),可感覺上挺年輕的。我上前與她擁抱。“想我了吧?”她說。我笑道:“想你是真的,但我更想的是西施。她人呢?”“小西施去深圳去了,你想不到手了。不過老西施在這里。”我說:“我想的就是老西施。”“哪里想我了?”我指指心臟。“哼,我還不知道你們男人的心。你們沒有心。”,我承認她說的是真理。我問她是不是做過整容,她說:“你是說我是一個春不老?大家都說我是個春不老。咋不老?老了,滿頭白發(fā)了。”“你應該染發(fā)。染成金黃色的,染成一個少女。”我說。徐娘開玩笑道:“我不染。我一染真的成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要價就高了。”她給我表演她新學的茶藝。品了一會兒茶,我掏出二十塊錢給徐娘,她推讓了一下,說她現在已經漲價了,要五十塊。我只好再掏出來三十塊錢。徐娘不接,我堅持給她。何必沾她的光呢?“我有靈活政策說給你聽聽:三十歲以下的客人打三折,回頭客再打兩折,這樣五折打下來只有二十五塊了。還有五塊錢,是我喜歡你,免了。”我知道她這是玩笑話,便回她:“為什么三十歲以下的打折,老男人就不打折?”徐娘笑道:“這還用說,質量高唄。”我對徐娘的慷慨表示感謝。我想我將來會嘗還她的。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徐娘有什么銅臭氣。因為金錢是一個啟動者,一個平等交往的理由。事情開始之后,這個理由就不存在了。

徐娘關上門,我們在一起重溫舊夢。然后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閑話。我說徐娘:“為什么不再招幾個干閨女?”她說:“算了,人一多公安上就說我是老鴇了。”她說她們在老家就遇到了麻煩,是干閨女們逼著她一塊兒來 京城發(fā)展的。她還說她養(yǎng)顏有術,至于是什么術,她說她保密,“我這當家本事是不會輕易泄露給別人的。”我說:“你何不報一個專利?”她說她明天就找專利局去。“光有專利也不行,還要經常使它。”她接著道。問徐娘的家庭,她告訴我她出生于妓院,也就是窯子鋪,知其母不知其父,解放后自然從良了,找了個農民結了婚,丈夫不愛見她,前幾年死掉了。他們收養(yǎng)過一個女兒,女兒出嫁之后差不多與她斷絕了關系。一席話說得我頗為同情。我想徐娘的身體與其年齡有如此大的反差,可能與她不能生育有關。我還想說些同情的話,但徐娘打消了我的同情:“聽明白沒有,我是科班出身,經過嚴格訓練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不外行,只差沒拿畢業(yè)證了。”我與她談起賽金花,不想她竟知道此人,還說到了瓦德西將軍與庚子之變。我說她是亞絲芭希亞,她不知道此人是古希臘雅典高等。不過這無傷大雅,她不必要知道什么亞絲芭希亞。不減的徐娘讓我找到了家的感覺。她問我背上這條魚的意思,我第一次向外人談起了光光嫂。徐娘給予理解。我談了我們的畢業(yè)分配,想聽她的意見,她說:“你來不來這里與我可不相干。”“當然有關系。”我說。“到時候我會缺吃少穿的。”我說。“不要緊,大不了你給我拉皮條,我給你賞錢。”這個老,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與她商定,我入她的伙,每月交伙食費若干。她爽快地答應了。

徐娘為我做了一頓不錯的午餐,我買了一瓶酒,我們兩個正在碰杯,一個穿著整浩的男人來了,大概有小五十的樣子,是燕莊村的村主任,徐娘畢恭畢敬地接待他,與他猜拳,讓他輸拳時喊媽,這主任便不論輸贏媽媽地喊個不停,一杯一杯地干。兩個人還喝了交杯酒。他們都忘記了我。我瞅準機會站起來給這位主任敬酒。村主任說:“你小了跟徐娘是什么關系?”徐娘說:“他是我孫子。”村主任讓我問徐娘喊奶奶,問他喊叔叔。我只好如此地喊,然后與他們干杯。

這位姓賈的主任幫助我以低廉的價格租用了隔壁的二間房子,一個夠氣派的畫室兼臥室。我花錢請民工收拾了一下,返回學校,同學們已各奔東西,作鳥獸散了。

艱苦歲月

本想繼續(xù)留長發(fā)的,但我去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我不想讓自己過于女性化。況且,畢了業(yè)了,總要有個表示。又去商店采購了一些吃的東西,買了一個二手傳呼機,把號碼告訴給幾家畫廊老板。我把我的被褥書籍、幾件簡陋的家具,以及那面大鏡子都拉到了燕莊,還有我的畫,這是我最為寶貴的東西。徐娘問我為什么剃了個光葫蘆瓢,我說是剃發(fā)明志的意思,我已經不是學生了。她很細致地幫我擺布擦拭了一番。還不錯,有了這三間房子,挺氣派的居所,算是安家立業(yè)了。況且,我將要成為徐娘家庭的一個準成員了。安頓下來之后,我用紅色的顏料在老朽的木門上寫上“盛西門畫室”五個字,還弄一掛鞭炮放了一陣。

我到村子里轉了轉。附近在大興土木,不少民工在工地上忙碌。與一位叫做孫方印的河北民工聊了一會兒天。聽說我大學畢業(yè)丟掉工作當什么自由畫家,他十二分不理解,竟發(fā)脾氣罵了我兩句。看來他不如徐娘。徐娘就不問來歷。回到家,不想畫什么,書也看不進去,惟一的營生是吸煙。還有胡思亂想。離開了學校環(huán)境,日子誠然十分自由,但這份自由有不可承受之重。我要養(yǎng)活自己,眼下需要用誠實的體力勞動掙一份工資。徐娘建議我養(yǎng)幾頭豬什么的,被我否定了。這樣過了三天,我覺得實在無聊,下決心隨孫方印他們去工地砌了一天磚。作為新手,我善于學習,干得很賣力,一雙手套早被磨破了,手上磨出了一個血泡。第二天早上,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他們去了。孫方印交待我控制節(jié)奏,也就是學會偷懶。這樣我堅持干到月底,十九個工,掙了五十六塊錢。發(fā)工資那天晚上,孫方印拉我跟他們一塊兒到一家茶社兼錄象廳去喝茶。爛俗的子倒也刺激人。我要了兩瓶啤酒,一包香煙,一包瓜子。一位妖艷的高鼻子女郎不斷地盯我。我她問:“你是一個外國人吧?”她抬起頭笑道:“你猜吧,哪國人?”“意大利人。”我隨口道。“莎士比亞寫過的成尼斯人。對不對?”“你是個民工?”她問我。“對,我是一個民工,從很遠的農村來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她搖搖頭:“你不是個民工,是個知識分子。”我和孫方印都大笑。孫方印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去和她玩玩。”我的心動了一動,但我制止了自己。還是用這點錢雇徐娘當模特畫兒張畫實際一點兒。我說我沒有心情。“你是不愿意花錢。”他揶揄道。他喊這個女郎進包間去了。我喝干了啤酒,一個人走了。我愿意畫畫這些快樂的打工者。他們是憂郁的,但我發(fā)現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快樂的。一種流浪者淺薄的快樂。后來我意識到淺薄這個詞我用得過于武斷了。我不比他們深刻到哪里去。

回到家,我敲徐娘的門,她說她已經睡了。我知道她沒有睡,她在工作。我裝作走了,聽了一陣子墻根,她和一個男人在發(fā)泄著他們的快樂。聽得出來,這個男人是孫方印的同鄉(xiāng),我跟他聊過天的。也真是的,老太婆竟然有做不完的工作。這正好給我了勤儉節(jié)約的機會。

一次意外讓我終止了我的民工生涯。我的腳被砸傷了,只好在家靜養(yǎng)。徐娘給我端吃端喝的,可謂無微不至。為了感謝她,我把這點工資全給了她,說是聘她當我的模特,每天一兩個小時就行,徐娘答應了。除了當模特,徐娘還慷慨地給我了一個整天,二十四小時,我們夫妻般生活在一起。這讓我得以發(fā)現徐娘的許多秘密。我發(fā)現徐娘是一個以身體為中心的人,除了身體,她沒有別的目的。吃飯睡覺是為滋養(yǎng)她的身體,梳洗打扮是為美化她的身體,與男人交往,是在利用她的身體。早上起床時和晚上睡覺前,徐娘都要在化妝臺前做一套程序相當復雜的按摩操,臉部,胸部,腹部,揉,擦,搓,輕輕地拍打,提缸深呼吸之類,極其認真而投入。干洗碗之類的活都要戴上一雙塑膠手套,說是保護皮膚。她吃飯比較節(jié)制,但講究營養(yǎng)搭配。晚上要吃一小碗用木耳、紅棗、蜂蜜等物熬制出來的東阿,臨睡前還要吃一兩粒褐色透明的藥丸。也許這就是她顯得年輕而的原因。除了梳妝,她偶爾還會對鏡調整自己的表情,嘴里小聲嘟啦兩句什么。我還沒有見過如此愛護并欣賞自己身體的人。她把身體當作自己的珍寶。她愿意向男人們展示自己的身體并取得男人們的贊美。如此的珍寶她給別人的時候肯定認為自己在是奉獻。奉獻自己之時肯定能得到愉悅。我想了不少好聽的話稱贊徐娘。我發(fā)現徐娘是一個天生的弗洛依德主義者,她有本事把我的每一句話,把她經手的每一件物品都引向男女之事,撩撥著我的欲望。

半個多月之后,我畫出了一幅相當滿意的畫,傷也養(yǎng)好了,便去討要工傷補助。工頭只給了我三十塊錢,孫方印他們又幫我要過來二十塊。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手頭又拮據起來。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確是萬萬不能的,禹作敏這句話對極了。我盡可能地節(jié)約我的開支,偶爾到孫方印他們那里蹭一頓飯也是有的。無奈之中,我進了一趟城,串了幾位同學,向他們叫苦,這些人便像打發(fā)乞丐一樣送給我一些東西,或者塞給我?guī)讖堚n票。我不覺得難為 情。作為一個畫家,體驗一番乞丐生活也是挺有意思的事。

按照徐娘的建議,我讓孫方印幫忙,在院子里壘了一個小小的豬舍,買來了一公一母兩頭小白豬。它們通體潔白,沒有一根雜毛。我為它們取名梵高和瑪麗亞。我訓練它們定點大小便,以保持豬舍的衛(wèi)生。徐娘承擔了喂食的任務。我每天晚上帶它們出去吃草。它們按照我的指令到附近覓食,不管走多遠,只要我喊它們的名字,啦啦啦一聲,它們就會奔過來,任憑我撫摸和親吻。我吻它們的嘴唇,像吻女人的嘴唇一樣。我與我的小豬并排躺在一起,像是摟著自己的兒子。我體驗豬的心理,學習用豬的眼光去打量徐娘,打量眼前種種事物。徐娘將一盆子野菜和麥皮煮成的食物倒進豬食槽,小豬哼哼著奔過去吞食這些食物,我也將我的嘴伸入豬食槽里吞了一口,半張臉都沾上了豬食,我抬起頭,咀嚼著,看著徐娘,咽下這酸澀的東西。我想我可以適應這種動物的進食方式。我要徐娘也如此地嘗一口,徐娘罵我一句逃跑了。我不得不承認人的優(yōu)越性。當然豬也有豬的尊嚴和快樂。它們活潑潑地追逐和游戲,它們吃飽飯之后臥在地上愜意的哼哼讓人感動。我像畫我的情人一樣畫下它們。偶爾我會讓徐娘參與進來,比如讓徐娘裸起身體,懷抱著梵高瑪麗亞,供我寫生。

這年冬天是我最為困苦的日子。天寒地凍,我生不起火,也沒臉過多地到徐娘那里借光。徐娘的生意有了明確的價格,我不能壞她的規(guī)矩,別看她挺關心我這個孤獨男人的,但在這種事上她只認錢不認人。我吃過她的閉門羹,只好蓋上被子胡思亂想。有時候我把我畫的幾幅徐娘排列出來,依次修改它們,寄托我對這個老太婆的單相思。意識里,我是把她看作我的母親了。無奈的時候便到工地上千幾天,掙幾個辛苦錢。下大雪的時候我堆起一些雪人玩,將它們塑成光光嫂、白樺、徐娘和別的人。我請徐娘來看,她說像。我當面將那雪人的弄得更大一些,她罵我是壞小子。春節(jié)那幾天是我最凄涼的時候,外面鞭炮齊鳴,我只能龜縮在我的畫室里享受著這無邊的凄涼和孤獨。

所幸還有人記起我。某一位同學來這里看我,我便激動萬分千恩萬謝。我會喊梵高和瑪麗亞過來,吻它們一口,給他們一個驚奇。看得出來,同學們對我的生存環(huán)境都嗤之以鼻。不能說他們來這里是為了尋求一點優(yōu)越感。

畢碩碩不知從哪里聽說我的窘況,來過一趟,這是我意料不到的。她用審視一頭豬的眼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喊來梵高和瑪麗亞,爬地上表演我的親吻行為,畢碩碩閉上了嘴,鼻了不斷地吸氣,表示她的厭惡。但她不失時機,用照相機拍了照片。拍完了照片,她勉強笑了笑。我大聲笑道:“你也來一口?”“滾吧。”她說。我知道她很興奮,我的行為證實了我的墮落。她目睹了我的墮落,又采集了證據,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丈夫是他們美術出版社的同事,生活相當美滿。“你原來那位呢?”我問她。“你沒聽說哎?吹了。那個小男人,我沒有理由和他結婚。”我打聽白樺,她說:“你問那個公共汽車?快畢業(yè)了吧,我跟她不熟。怎么,你愛上她了?”我說我真的喜歡她。“流氓才會愛她。”她罵了我一句。正說著,她發(fā)現了我的《三只白色的豬》,畫面上梵高、瑪麗亞與的我正親密交談,我們三個的頭挨在一起,親如一家,她又拍了下來。另一幅《三只白色的豬》畫的是徐娘、梵高和瑪麗亞,她也拍了照片。她通報了我的一些同學的消息。大家都混得不錯。她帶給我一些繪畫材料和一些吃的東西,打開讓我看。我說謝謝老同學的施舍。這是我正需要的。她仔細看我的畫。“《三只白色的豬》,畫得相當好。”“真的不錯?”我知道碩碩對我的畫有點兒偏愛,開玩笑似地說,“這是我最為得意的作品,我不會送人的。”她又欣賞我的《樹上的梵高瑪麗亞》,說名字起得不太好。她很性感地瞄了我一眼:“你的畫有一種味道,我說不清楚。”我沒有回答她。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想讓她付出代價。她嗯了一聲,又媚了我一眼,要求我回答她。這媚眼與過去她給我的如出一轍。我嘴唇動了動,微閉雙眼,示意她吻我。她果真在向我靠近,她的鼻息已經炙烤著我,她已經伸手可及。我的雙臂已經張開。但我后退了兩步。我制止了自己。我總是突然改變自己剛剛做出的決定。我總是反對或是修改我自己。我想報復一下我們原來那種交易行為。“敝帚自珍。”我說,“請你原諒,我要靠它們養(yǎng)家糊口呢。”“你多心了。我沒有要你畫的意思。”她說。我本想說我更沒有這意思,但臨時改口道,“不過承蒙你看得起,我愿意送給你一幅。”我挑了一幅《紅色的豬》送給她,是畫在纖維板上的,她執(zhí)意要給我留下五百塊錢。我不要,“就算我贊助你的。”她說。我喊上梵高和瑪麗亞,送她到村口。畢竟有那么一段交往,感情多少還是有的。我有點兒吝嗇了。后來我才知道,碩碩與那個國畫系同學分手時曾經想到過自殺。看來她是一個有感情的人。她與現任丈夫的日子過得并不好。我沒能夠安慰她一番。我譴責我的粗心。

我期盼的人兒卻沒有來。我曾經給徐子靜打過幾次電話,但都沒有通。寫去過一封信也不見回信。白樺說過來看我的,也沒有來。好在有徐娘這張底牌我可以隨時抽出來玩一玩。

鄭新重不期而至。這家伙分配到一家美術出版社,后來又去省群眾藝術館工作,仍然覺得沒勁,漂亮的女朋友也移情他戀,他也就不辭而別,來燕莊做了自由畫家。我看他的畫藝長進不大,倒是頭發(fā)越長越長,一副藝術家的派頭。他鼓搗的影像藝術還有點意思。安頓下來之后,我們在徐娘那里吃了飯。我們兩個談天說地,徐娘偶爾會來一半句頗有性意味的雙關語,或者什么玩笑話,同時用她色迷迷的眼睛勾他一下。鄭新重開始不怎么在意,甚至還表現出某種厭惡,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與徐娘探討起生活和身體方面的問題來,把我晾在了一邊。他放肆地盯住徐娘看。這讓我心里酸酸的不太好受。徐娘的誘惑力如此了得。我冷眼看著他們。鄭新重竟下起了逐客令:“西門你瞌睡了吧,回去休息去。”我只好起身離去。后來聽說他與徐娘聊了一個通宵。他說他認定徐娘是一個絕好的模特兒。他們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畫家村

我的梵高、瑪麗亞長大了,它們無師自通地開始了,幾個月之后,六只小梵高小瑪麗亞誕生了。其中一只小梵高的頭頂上生了一撮黑毛,威武如獅,一只小瑪麗亞的肚皮上生了兩團黑,狀如羽毛。這兩只小豬,我仍以梵高瑪麗亞稱呼之。滿月之后,我下廚房為它們做了一鍋好飯,讓它們美美地吃了一頓,留下了梵高和瑪麗亞,拿老梵高?瑪麗亞和它們其余的孩子做了一筆交易。分別時老梵高和老瑪麗亞吱吱地嚎叫,其聲音十分凄涼,弄得我心里很沉重。它們一定會把我看作一個狠毒的人。我想與它們做一個吻別,想想作罷。但鄭新重擺布著我們表演了一番,將這個過程拍攝下來,拿一本雜志上發(fā)表了。

時來運轉,徐子靜突然造訪,捎來了第四十五屆威尼斯雙年展的邀請函。這件事與美國人羅伯特的推介有關。策展人派使者事先來過一趟,不過我不怎么在意。子靜向 我表示祝賀。看得出來,她內心里為我高興。但她的一本正經仍然讓我失望。我費盡周折辦完了護照,又籌措了一筆經費,帶著我的精心之作去了一趟意大利。在異國的土地上,我晃著膀子挺起胸膛,享受著大鼻子們的禮遇。我參觀美術館,貪婪地欣賞海外同行們的創(chuàng)造,以更好地把握自己。意大利的超前衛(wèi)藝術與我極為契合,我臨摹了幾幅畫,還拍了不少照片。我的兩三幅作品被當地一所美術館和一位私人世藏家收藏了,得到了一筆可觀的外幣。我沒有忘記給同伴們帶同來一些紀念品。我特別給徐娘、白樺準備了一些香水、皮具之類的東西。我沒有忘記徐子靜,給她準備了一雙式樣別致的小皮鞋。消息傳到圍內,有關的報刊給予了質疑和批評,這倒讓我享有了“國際聲譽”。但我期待的是,我的畫能快一點兒出手。

好運接踵而至。一段時間之后,畫廊那些畫都先后出了手,又有德國的畫商、港臺的畫商大老遠地找到我,買走了我一批畫。我適時地提高了畫價。然后有美國、荷蘭、日本駐華使館官員來訂購我的畫。一時間我成了一個小小的富翁。在賈主任的幫助下,我用便宜的價格買下了五間房子,擴大了我的畫室面積,并做了簡單的裝修。還修了個大院子,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種上一些花草樹木。池塘周圍擺置了幾塊太湖石。報刊上有了溫和的聲音,什么玩世、自戀,聽起來還有褒獎的味道。有人干脆說我是大膽潑皮,“玩的就是心跳”,這種說法也能讓人接受。有記者將我的名字寫為圣西門,這很有意思,一個美麗的錯誤。有時候我就在我的畫上簽上圣西門三個字。來看我的同學自然也多起來了。一時間好幾位自由畫家來這里落腳,他們租了房子,有的干脆買下了農民閑置的住宅。鄭新重給老關打電話讓他過來,老關竟二話沒說,丟下他的妻兒和工作,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們兩個到火車站把他接過來,三個老同學異常興奮,喝了不少酒。老關結結巴巴地大談杜桑和勞申伯格,鄭新重激昂慷慨地宣傳后現代主義,我給他們談生命哲學。我對杜桑沒有多少感覺。后來又來了幾位青年畫家,還有年輕的女郎來這里當模特掙錢的。這地方開始熱鬧起來。不用說,在這個小小的藝術公社里,我是一個中心人物。他們推我為“村長”或者“莊主”。他們視我為一個成功者。

鄭新重設計了一個影像作品,叫做《模特》,以徐娘為模特,大家集體臨摹。徐娘從容地脫衣服,每脫一件,就模特般走幾步,了衣服,她跳了一陣子迪斯科,大家鼓掌。鄭新重又要她跳托乳舞,徐娘說:“這可是要加錢的。”鄭新重說好,徐娘嘴里哼著調子跳了一段,把一雙玩出許多花樣,逗得大家嗷嗷亂叫。然后坐下來道:“孩子們,畫吧,我聽你們擺布。你們叫我坐我就周吳鄭王坐著,你們叫我睡我就睡美人一般睡著。你們不是講究體驗么,我這老皮老肉的,你們想體驗就過來摸一把,看燙手不燙?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有人又喊叫起來。大眾場合,還真沒人過去摸她一把。坐一會兒她會走過來拍拍某個臨摹者的腦袋。她彎下腰,讓她的垂在誰的頭頂,或者在大家眼前晃。“你們知道嗎?常摸女人的肌膚,男人的手掌就會溫柔起來。”徐娘把我講給她的這句話販賣了出來。等到五花八門的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鄭新重又清徐娘作最后的點評。徐娘哪懂什么畫,她大談特談她年輕時候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眾多的男人,她號召男人女人們都要學會愛情,不顧一切地愛,享受愛情的快活。看得出來,徐娘喜歡這些人。她對她能摻乎到這一群畫家中間由衷地高興。鄭新重假惺惺地批判她:“這是之道,大家都不要相信。”我厭惡鄭新重這種假道學。徐娘從不羞羞答答,她是一個真人。

有了錢,我出手大方多了,隔三差五地請大家吃一頓,對徐娘的惠顧就更多一些,徐娘便有仰視我的意思。但我不能把錢都花在徐娘身上。徐娘是大家的。我給白樺租了隔壁的兩章間房子,專門做了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安上了淋浴設備。完工之后,我打電話通知了她。“你知道我要去嗎?”她在電話那邊笑。我說,“你會來的。”她說:“你已經是一個成功人士了,我去干什么?傍你呀?”“我挺想你的。我想你快要想瘋了。”她說:“我還猜不出你那點彎彎繞,你想什么我還不知道?我現在可是一個淑女啦,別想好事。”“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另一個我,不是我的一個部分,是另一個完整的我,明白嗎?我當然要與我的另一個我合二為一。”“什么我的你的,你把我弄糊涂了,不聽。”她放下了電話。

我轉過身,看室內那些完成未完成的畫作。我早就明白,它們在我面前,在我惟一的身體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可有可無的。我又站在鏡子面前,觀察著自己。誰說這位鏡中人不是一件藝術品呢?是天造地設的一件藝術品。是一件未完成的藝術品。他需要不斷修改。這樣一個骨肉血脈組成的男人的肉體,充滿欲望,前面是未知的生活,后面是已知的經歷和經驗,其上下左右圍繞著好多個女人和男人,他們發(fā)生著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他張開身體所有的感官去感知和享受這種種的聯(lián)系和發(fā)生。這種不斷的發(fā)生,其中的大欲望和大享受,就是他生命的果實,成就著他的自我,他特定時空中的惟一性。那必定到來的死亡,將使這件藝術品最終得以完成。至于藝術,那小寫的藝術,是他的分泌物和排泄物而已。我忽然對架上繪畫沒有了興趣。我對藝術心生懷疑。我珍愛我的畫作,它們現在已經有了價值,我不可能再把它們焚毀,但會把它們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將來的某一天,我的墓碑上不必寫什么畫家,應該寫上“為所欲者盛西門”幾個字。

為了謀生,我可以繼續(xù)畫一些油畫,但從根本上說,我應該做一名生命藝術家。與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相同,我的創(chuàng)作材料乃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的運動軌跡。與這位饑餓藝術家不同,我應該更多地展開自己的生命,我要讓自己的生命更加鮮活和豐富,并充分地享用它。

兄妹結婚

我投身于與白樺的追逐、拒絕、反抗與妥協(xié)的肉體搏斗中,不分勝負。白樺發(fā)現我枕下的一封信,隨口問:“誰的情書?”“一位漂亮女士的。”我跟她開玩笑。“同學?同行?”她又問我。能聽出來她話里稍許的忌妒。這讓我高興。“我的隱私,不告訴你。”我說著,將信展開,她拒絕閱讀。我告訴白樺這是我父親催婚的信件,我展開它讓她看我父親的落款。她無動于衷。我將它置于她的臉面上,她抓起它揉為一團,高高地拋起,肯它降落在我的一幅新作上。

同過去的來信一樣,父親先是教導我老大不小了,刮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然后告訴我李四的女兒如何如何賢慧,趙六的女兒如何如何孝順,云云。白樺問我:“你怎么想?”“我也給父親講大道理唄:大丈夫以事業(yè)為重,先立業(yè)后成家。有了事業(yè),好姑娘自會眾星捧月般任我挑選。所以,請不要著急,耐心等待。其實有一個人父親見了定會驚如天人的。”“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白樺卻冷了臉,用于指狠狠地戳我的肚皮:“你這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甭想!”她似乎生了氣,穿了衣服飄然而去。她總是毫無理由地改變事情原本自然的結局,給我一個懸念, 好吸引我用功破解。有時候她會冷落我好些天,任我多方討好。我不愿意與她冷戰(zhàn),因為她的怪癖給我以趣味。讓事情詭異起來未嘗不是一種嶄新的體驗。我體驗并享受著她的怪癖。

我的小梵高瑪麗亞又長大了,我想它們該談婚論嫁了,應該選定一個好日子,讓它們結婚,兄妹結婚,親上加親。它們有資格享受一個像樣的結婚儀式。我把這個設想說給白樺,她無所謂。鄭新重對這個想法極感興趣。他和老關舉雙手贊成。選定了日子,白樺、鄭新重、老關我們所謂的燕莊七君子開了一個會,商定了婚禮議程和各自的任務。鄭新重自告奮勇?lián)螖z像,要錄制一部行為藝術作品。

這一天一大早,我們先是讓這對新人飽餐一頓,食物中還放了點兒,香湯沐浴之后,徐娘用一把電推剪剪去了它們身上的白毛,只留下黑毛,我和白樺開始為它們化妝。我將梵高畫成一個武士,白樺將瑪麗亞畫成一個貴夫人,還用她慣用的手法夸大了它的尾部,性的意味十分強烈。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象征性地從院子外面轉回來。用一輛三輪車載上蒙上紅布的瑪麗亞,又象征性地走了一段路,新人被攙扶著下了車,鞭炮鼓樂齊鳴,在主婚人白樺的主持下,我介紹了它們的成長與戀愛史,對它們婚后的愛情生活表示極高的期望。老關代表佳賓致辭,一對新人拜了天地,被引入洞房。鄭新重錄下了整個過程。他又將我?guī)追嘘P的畫穿插其中,取名為《兄妹結婚》。這個影像作品后來在海外一個展覽上露面,鬧出了一些動靜。

后來鄭新生又鼓搗了一個后續(xù)作品,在白樺的支持之下,他強行購買了我的梵高瑪麗亞,用紅綢將它們固定在一個高臺上,兩只塑料管它們的動脈血管,令其互相吸收。然后他們令大伙各執(zhí)一把利刃,將它們剝了皮,摘出兩顆仍然跳動著的心臟來,并生啖之。吃完了豬心,大家滿嘴血污,爬地上學豬叫。幾個人義學小豬的樣子,兩兩在高臺之上做交流狀。豬皮最后被填以米糠,制成標本。這個影像作品名之曰《特立獨行的梵高瑪麗亞》,參加了一個藝術展覽,被媒介廣泛報道,批評聲不絕于耳。這正是鄭新重所需要的。他喜歡嘩眾取寵。他希望盡快成名。

藝術可以殘忍,但這種殘忍只能限制在符號的意義之內。我對鄭新重這種血腥的藝術十分反感。即使后來他的幾張照片被奧地利現代美術館收藏,他張狂得可以,我也不以為然。

愛的試驗

就像戀人或者夫妻那樣,我想與白樺進行一次真正的愛情體驗。這種戀愛應該是古典的內含的發(fā)自心靈的,哪怕是柏拉圖式的,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白樺劉愛情這東西不感興趣。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我無力控制她。白樺是一個無情的女人,這一點兒我毫不懷疑。那就假定性的愛情,也就是兩個人同居一段時間。兩個人同居一室,愛情也罷,非愛情也罷,肯定有豐富的內容。我把這個意思說給白樺。“一個游戲?”白樺勉強同意了。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預料,沖突發(fā)生了。第一次沖突發(fā)生在我的房子里,白樺跟我吵了一頓。亦可說是我忍無可忍跟她吵了一一頓。我不知道幾句瞎侃為什么會惹她發(fā)火,她用了好幾個最為低賤的詞匯貶損我,這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有著十二分的壞脾氣,我有點受不了了,給予了適當的還擊。我說她河東獅吼。這一下不得了了,“誰河東獅吼了?”地眼睛睜圓了,眉頭皺起來,臟話也出來了:“的,流氓!簡直是沒有教養(yǎng)的流氓!”她把桌子拍得震天動地,又是一串最惡毒的語言,什么流氓、無賴、垃圾、混蛋、孬種、魔鬼、小男人,全從她那張小嘴里汩汩而出。什么我的另一個我,我不可能有這樣的我。我很受傷,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不能再刺激她,惹更大的麻煩。“你說的不假,我是個流氓、無賴、小男人,等等等等。”我嘴里反擊著她,拉起她一只手,順勢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叭地一聲,我覺得我臉上有了火燎般的感覺。我舉手撫摸自己的臉,忽然覺得這種受傷的感覺頗可讓人興奮,痛里面還有點兒甜,有點兒快意。所謂痛快,有痛才有快。“打得好,”我說,“我希望你再來一巴掌。”她又叭地一聲。剛才是左臉,現在是右臉。“這很好,一邊一掌,對稱。藝術化地對稱。”我又用手掌揉我的臉,我想我臉上肯定有兩條紅色的烙印。我又拉起她的手:“這么溫柔的手,卻相當有力,不過力量還不夠大。真的,你還沒有發(fā)揮到極致。有點麻是不是?歇一會兒再來。把你的溫柔的力量發(fā)揮到極端,才是極端的溫柔。”我放下她的手,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水,伸出我的左臉:“來,再試一把。我是個耶酥主義者,你打完我左臉,我就再把右臉伸過去。”她卻不再動了,臉上也沒有了憤怒的表情,只拿目光定定地望著我,似乎在看一個怪物。“你放心,我沒有得神經病,不用詫異。”她伸手撫摸我的臉,做出心疼的樣子:“請原諒,我不該打你的。不過是你逼我打你的。”“你不必內疚。我不希望你說原諒這個詞。”“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不是熄火,而是點火。”“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純粹是一個潑婦。”我想再考驗一下她的攻擊力。果然,她又憤怒起來:“你才是一個潑皮,一個徹頭徹尾的潑皮無賴!神經病!”“沒辦法,男流氓遇見了女流氓。”“你再說一遍!”我看見她的手掌又蠢蠢欲動了。我又重復了一遍:“我說你是個女流氓!”叭地一聲,這一掌她打在了我的左眼上,能感覺得到,我的眼眶是青烏色的了,它與我臉上剛才那兩條紅痕遙相響應。她還應該完成它的對稱性。我把臉又向前伸過去,手指著我的右眼;“你有責任讓它們對稱起來。你應該平等地對待它們。”她真的又來了一掌。我照了照鏡子:“這一掌十分準確。一個漂亮的結束。這正是我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我已經看膩了我這張臉,我想讓它有所改變,謝謝你的幫助。”“神經病!”她又罵我。“事情確實如此,我自甘墮落。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她又罵了句神經病,走了。我跟了上去,又拉起她溫柔的手:“疼吧?你讓它出了這么大的力,我都心疼了。”她甩掉我的手:“盛西門,我不會再理你了。”我忙向她解釋:“明白嗎?我們這是在做一個試驗。”“什么試驗?”她臉上平靜下來。“我有意制造一個你可以發(fā)泄的機會,好舒緩你心里積累起來的不痛快。現在你痛快了吧?”“我不相信。”她搖頭道,“哪有這樣體驗生活的?你啊,真是個異端!我算服了!”說到這里,她臉上燦爛起來。“我在試驗我的承受力。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毫不顧忌地折磨我這張臉,這具肉體,只要你需要。”“我才舍不得呢。看看,看看,”她又摸了摸我臉上那兩抹紅痕,吻了我一口。“跟搽了胭脂似的。”“我是認真的。”我一臉嚴肅地道,“我愿意你做我的女王,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我,唾罵我,懲罰我,或者給我以獎勵。”“真的?”“真的。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屁,你只需要肉體的女性。”“那就肉體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她顯然來了興致:“現在就開始?”“現在就開始。”

她坐在椅子上,正了正衣冠,裝作是一個女王:“你要用最尊貴的語言稱呼我。”我想了想道:“我的女王,我的女主人,我的女菩薩,我的女神,你是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比西施更美麗,比克利奧佩特拉更妖冶,比莎 樂美更邪惡,比海倫更值得打一場特洛伊戰(zhàn)爭,我,你腳下一個卑賤的仆人,一個忠心耿耿的仆人,我可以為你獻出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我的身體,我的生命。你比我生命更重要。”她假裝生氣:“你這空洞的贊美令人厭惡。小人的諂媚是一劑毒藥,我不得不懷疑你卑劣的動機。打自己的嘴巴,然后滾過來,爬過來,像狗那樣吻我的腳趾!”“請原諒我的女王,我不得體的語言冒犯了你,惹你不快,這是一個仆人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應該得到你仁慈的懲罰。”我打了自己兩嘴巴,打得重了些,但覺得還沒有用盡全力,又狠補了一巴掌。我四肢著地爬到她身邊,抱起她的一只腳,脫掉她的鞋和襪子,吻她的腳趾。將她的大拇趾含在我嘴里,像水果糖那樣吮吸著,然后我又吻了她另一只腳。我注意到她臉上那種得意和放蕩,這神情讓她空前地動人。“騎在一只狗身上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問我。“一個漂亮的女王騎一只狗,有點兒調皮。也有點兒荒唐。”“好,我就要這種荒唐。趴下去。”她命令我。我意識到我正是這只狗,慌忙四肢著地,躬了躬身子好讓自己踏實一點兒。她站起身,邁開腿,跨在我身上,坐下,我汪汪叫了兩聲。她拍了拍我的屁股:“走!”我馱著她,向前爬。我在房間里轉了兩圈,累得喘起了粗氣,停下來喘息。她又拍了拍我的屁股,命令我繼續(xù)走。我又轉了一圈多,沒有了一點兒力氣,兩手也覺出了疼痛,但我不敢停下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挪。“不能說是一條好狗。”她站起來,用她光光的腳踢了我?guī)啄_。她重新坐在她的王位上,笑得瞇起了眼睛:“好了好了,咱們的游戲結束了。你不是一條好狗,但你是忠誠的。我可以賞給你一個吻。”我汪汪叫了幾聲,爬過去,接受了她的吻。“你還要繼續(xù)演戲呀?站起來,休息去吧。”“我是你忠誠的仆人,我要服侍你休息,直到你進入睡眠。”我兌好一大盆溫水,脫去她的衣服,侍候她沐浴,然后把她抱上我的床。

原來狗也有狗的快樂,被壓迫者也有受壓迫的樂趣。看起來,一個不懂享受如此樂趣的人生肯定是不完整的。那些天,我閉門謝客,與白樺沉迷在這種游戲中,什么事也不愿意干。我找來一條繩子,她弄了一根樹枝,似乎是一根帶稍的柳樹枝,或許是桑樹枝。我弄不太清楚。我們心照不宣,她幫我脫下衣服,把我捆起來,我像狗一樣團身臥在地上,抬起頭看著她。我示意她拿起她那條包了布條的樹枝抽打我。她高高舉起她的鞭子,用力抽下來。她的鞭子甩出了一個弧,像是一個舞蹈動作,鞭子到達我身上的時候飄了起來。我感覺到鞭子的運行態(tài)勢過于藝術化了,我背部的感覺也與我的期待不符。顯然,她感覺到了我的期待,重新舉起鞭子,狠狠地打下來,就像抽打一頭惹她生氣的豬一樣。不能說是撕心裂肺,但這疼痛感夠強烈的了,而且它余音裊裊,繞梁不絕。從另外一個人身上爆發(fā)出來的力通過一條柔軟的樹枝作用于我的皮肉,又作用于我的神經。疼痛里面埋藏著殘酷的快樂。短暫的停頓之后,她又舉起了鞭子,讓另一個旋律響起。真的是心照不宣,她打開了錄音機,讓音樂響起。是美妙的《梁祝》。是令人憂傷的愛。這很好。如此的音樂和她的擊打結合起來,給我制造著快樂的痛,我享受著這種快樂的痛。我用輕微的表示著自己的快樂,鼓勵她用力再用力。我翻過身,把自己的胸懷呈現給她。這個部位比背部要敏感一些。血痕逐漸在我胸部呈現出來,縱橫交叉,很有藝術感。她是在我胸腹上作畫。一個年輕的女人抽打著她的一個囚犯,這真實的荒誕性令人激動。我想我很快會進入昏迷狀態(tài),但是沒有,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打手。我用意念催逼著自己的眩暈,與醉酒差不多。“你應該反抗。”她說。“不。我的忠誠要求我順從。”“我累了。”她扔掉了鞭子。它已經折斷了兩次了。她坐在她的王位上喘氣,用手擦拭她額頭上的汗珠。

但事情總有煩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真的是一個奴仆了,我已經沒有了自我,或者說我的自我已經僅僅是一個奴隸的自我。也不能這樣說,我的自我還是一個主動的體驗者的自我。這種感覺可以從白樺的角色意識中得到證實。我知道在心理上白樺真的覺得她就是一個女王了,她忘記了她真實的身份,或者把自己的原來擱置起來,一心一意享受她的假定性。她肆無忌憚地使用我,連大小便都要我為她擦拭,這使她沒有了任何的神秘感,其權威性也就有所降低。仆人眼里無英雄。我稍稍表現出不那么耐心,她就會給我以突然的處罰,有時候下手還很重,拳打腳踢自不用說,還會使用她的牙齒和排泄之物,比如她將她的尿液澆在我身上,激發(fā)出一些輕微的響聲,我用雙手捧起一些抹在它們到達不了的地方。有時候她堅持讓我喝一點兒嘗嘗味道。我說像啤酒一樣醇正。這大概來自于某一本書的啟發(fā)。我并不覺得她的尿就是糖水甚或蜂蜜,當然她的尿水的意義恰恰在于它是從她身體下部某一個出口排出來的,這樣的真實性加上它用途的突然改變。我順從地享受著這種改變所帶來的那種非常規(guī)的新異性。但這種事只能做一次,頂多兩次,第三次就沒有任何革命性的意義了。因此我對她的女王角色漸生厭惡:應該變換一種方式了。

我舒展舒展身體,站直了腰身,恢復了我慣常的角色:盛西門,一個藝術家。一個正常的男人。“讓我們變換一種方式。”我說。“不,我不要改變。你永遠是我的一條狗。連狗都不如。”她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像一個女王那樣居高臨下。我啟發(fā)她:“你應該體驗一下受壓迫的味道,那是一種相當美妙的體驗。”我拉她離開座位,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女仆或者我豢養(yǎng)的一只貓。甚至是我的一張擦屁股紙。”“你說的也太難聽了。”她說。“而且,要進入角色之中,不要敷衍。首要的問題是向我表示忠心。”她想了想,跳了一段忠字舞,口中道:“敬祝我們偉大的盛西門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這忠字舞是她從學校一位老教師那里學來的,算是她的拿手好戲。“你是我的王,我的上帝,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她又說。“那么,你像一只貓那樣爬過來,吻我的腳。”我可憐的白樺,她如法炮制,貓那樣爬過來,吻我的腳。她做得十分地儀式化,只是吻了吻我的鞋子,但這一刻,我真的覺得我是一個偉大的人物,有生殺予奪之權,有無限的權威。我享受了她精心的服侍。我要求她繼續(xù)她的服侍,比如,用她的舌頭按摩我全身。她不怎么情愿地為我洗了澡,然后使用她的舌頭舔拭我的身體。她只是象征性在在我的臉部和胸部舔拭了一會兒,便丟下了我。我很不滿意,但我愛護我的女仆,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她的屁股。我命令她繼續(xù)她的舔拭,否則就用鞭子懲罰。她無視我的命令,且用她的手掌狠狠地揍我的屁股。我忍無可忍,拿起鞭子,卻被她奪了過去,開始她無情的抽打。我心里恨她。十分地恨。我想我可以用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只需要一小會兒,幾分鐘的時間,就可以讓事情走向一個極端。但我乖乖地忍受著她的抽打,感受著其中的痛快。看來我只能是她的奴隸,只能為她所用。但我不想這樣。我奪過她手中的鞭子,命令她繼續(xù)她的舔拭。她遲疑了一會兒,我大聲喝斥她,我甩開巴掌,用力打在她屁股上。游戲的性質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吵了起來。徐娘聞訊過來勸解,反讓我們吵得厲害了些。我提醒她這是游戲,我們仍然在游戲的情境中,但她堅持讓我向她道歉,處罰自己,并給她更多的補償。裂痕已經產生。我對這個游戲興趣大減。

我們恢復了我們的日常身份,終止了這場游戲。這件事的結果是,我畫了兩幅畫,一幅名之曰《莎樂美》,一幅名之曰《女王和他的男仆》。我收集了白樺抖落的毛發(fā)連同惠惠嫂徐娘的粘在兇惡的莎樂美身上。白樺也畫了兩幅,仍然是她超現實風格的生殖器官。我對她這兩幅畫不很滿意。對她的角色也不很滿意。“你應該畫畫我,而不是你那些生殖器。”白樺就畫了一幅我。她把我畫成了一個手持生殖器眼含兇光的惡人。“畫得不錯。但沒有特別值得稱道的地方。”我刺激她。“無非畫出了本質的你。看清楚了,你就是這樣的人。”她說。我不愿意再激化矛盾了,平靜地說:“其實,仔細想來,真正的藝術品是我們這些天來的游戲,比這些油畫要有意思得多。這幾幅畫只是這個游戲的組成部分。是嗎?可惜沒用攝像機將這個過程錄制下來。”白樺咂了咂嘴,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她也不想再跟我鬧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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